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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的同志浴池

GS乐点 GS乐点 2021-06-09
口述|夏瑜(化名)
文|吴楠
封|《桑拿夜》剧照

 

 

有些事,在很多人眼中,是肮脏与不堪。但在我的眼中,是一片玫瑰色的云。

 

1994年,我从南方走穴回来,用走穴的钱先租了一年、然后买下了那栋四层红砖楼的一楼,把西边的窗户打通,开了一家零食和雪糕店。陆陆续续经营到1998年,旁边那家小学搬走以后,开始经营得不理想。我想重新走穴。回忆这几年走穴的奔波,又觉得太累,加上自己年纪也大了,都快三十六岁了。这么多年的走穴让我熬过了家里不停的逼婚。我开始在同志圈内考虑做点什么。恰好一位半是朋友半是圈内人的浴池老板找到我。索性我就答应下来,成为了B城第一个同志浴池的经理。

 

 

这里就是我的失乐园

 

在东北,泡澡几乎是一种潮流。特别是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作为共和国老工业基地,东北人将泡澡看作生活里一项非常重要的事。通常是一家五六口,到了周六下班——那个时候还是单休,只休息周日一天——拎着塑料盆、装着搓澡巾,浩浩荡荡向浴池出发。


南方人肯定是难以理解东北人的。东北这个地方,天气冷的时候占了半年,接触新事物的速度又没有南方沿海城市那么快,热水器这类东西,都是到了2000年之后才开始普及的。东北人还感觉用热水器烧水很费电。大家过惯了苦日子,家里一般也都不具备舒舒服服洗热水澡的条件,所以,东北有很多浴池。东北人也喜欢泡澡。


但是同志浴池在这个城市很少见。因为之前走穴,我在南方见过同志浴池。第一次到同志浴池,我非常震惊。这个世界上居然有这样的地方!


当时我正带着几个朋友一起做演出。说是演出,也不过是我们几个同性恋男扮女装,在南方的一些酒吧里装模作样地走秀。我们一开始还说自己是“香港小姐”,后来为了抢市场,又用了“泰国人妖”的噱头。幸亏我们又高又瘦,在化妆的时候把皮肤弄得黑一点,看起来的确像东南亚人。


在广州闲暇之余,我误打误撞去了同志浴池。说是误打误撞,其实也是同志特有的直觉。就好像在每个城市的主要公园里都会有一个特定的区域用来让同志互相交友,这样的地方叫做“渔场”。只要是同性恋,走进这个“渔场”的范围,一定会能感受到与几米之外的地方不一样的“磁场”。


那时,同性恋这件事情还是违法的。违反的是什么法,我不清楚。但我们都知道,在“渔场”里,两个男的亲亲抱抱,如果一不小心被联防抓住,那可能就要被关起来。联防是那时仅次于公安的一种民间执法人员。他们的打扮多半是带着一个红袖标,语气非常的凶狠。


有一次,夜里十点多,我在“渔场”里跟另一个人抱在一起接吻。忽然几束手电筒照了过来,打在脸上眼睛上,我顺着光望过去,白茫茫的一片,根本没有办法看清联防的样子。就听见那几个联防躲在手电筒光芒的后面呵斥,“你们干嘛呢?”有人冲过来,把我们用力掰开,同时命令我们蹲下,把手放在脑袋后面。


“你们知不知道两个男的在一起这样做是违法的!”他们再度开口的时候,我意识到他们大概只有三个人。其中一个虚张声势地说要把我们带到派出所。后来有人跟我说,其实当时只要给他们买两包烟就可以了,对于我来说,两包烟的钱也不算大数目,但我不想给他们买。于是我蹲在地上假装哭起来。


我也知道我这样一哭,之前跟我抱在一起的那个人,是不会再和我有什么后续的故事了,我也没有想和他有什么后续的故事,所以我无所谓。联防中的一个人继续训斥了我几句,然后说,“知道错了就赶快滚!以后不要再犯了!”我立刻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掉了,根本就不关心另外一个人是什么处境。他一言不发地蹲着,似乎根本就不在乎。


那是1992年左右。在这样的情况下,当我走进那间同志浴池,我真的是吃惊不小,我努力压制住内心的惊讶,安静地脱下衣服,走到淋浴下,两只眼睛贪婪地看着周围。除了那些赤裸的男人的身体,我好奇地打量这个全新的世界。

你能想象吗?在一个水气缭绕的密闭空间里,每一个赤身裸体的人喜欢的都是同性,这件事在这里不是错的,也不需要刻意隐藏。同时,他们什么都没有穿,湿漉漉的头发和皮肤,可以激起人最原始的欲望。


这里就是我的失乐园。

 

 

夏姐,我来请你出山

 

从外面的装修来看,那间浴池看起来根本就不是一个浴池。很多人从这里路过,甚至都没有察觉。南方人习惯在家里洗澡,公共浴池本身就很少见。但东北不一样。在没有互联网的年代,同志除了去公园里的“渔场”,基本上就是靠在大众浴池认识。


在东北浴池里,除了淋浴,最主要的是有可以容下十人左右的澡池。人们会在池子里面泡上二三十分钟。对东北人来说,如果不用热水泡泡,好像就不算洗澡。和现在浴池的豪华完全不同,90年代的浴池里,一般有一个大的可以容纳十个人或者两个小的可以容纳五个人的泡池,通常是水磨石砌成。泡池周围有七八个淋浴头。没有搓澡、没有桑拿房、也没有休息大厅。这些设施都是2000年以后才陆续出现的。


同志在浴池里相识,主要靠泡池。通常是浴池结束营业前的一个多小时,池子里的水因为太多人的浸泡,已经浑浊,同志会借着这股浑浊,向看对眼的人慢慢靠近,如果是同类,在眼神交错的一瞬间,就会明白。两人中间会有一方主动,假装不经意地触碰到手、胳膊、脚、腿。如果另一方也有意思,会给出反应,也假装不经意地反过来触碰。


接着两个人会开始尬聊。相互问问为什么洗澡来得这么晚、天气怎么样。这就好像是预热,突破了最初试探的尴尬,开始进一步了解。即便了解后,两个男人之间也很难有进一步的动向。那时候只有招待所可以住宿,而且很多招待所都需要介绍信。1990年代,南方的一些城市最先出现了花钱就能住宿的小宾馆,而北方则还要等上五六年。所以很多同志就算在大众浴池认识了,多半也要去“渔场”,小心翼翼避开耳目,做一些亲密的举动。


1998年的夏末,那位老板找到我。他从一辆轿车上下来,手里拿着大哥大。走进我的小店,“你就是夏……姐?”看得出来,他是一位直男,所以对着身高不到170厘米、瘦弱的、但还是男人打扮的我吐出“姐”这个字的时候,十分别扭。同志圈子里彼此戏称为姐妹,在异性恋男人看来,十分难以接受。我在那一瞬间明白,他是一个直男,而且也明白了他很有钱。他应该是受到了圈子里的某些人的指点,才找到我。


果然,他开门见山地说,“夏姐,我来请你出山。”这个男人虽然五大三粗,但言辞十分客气。我急忙搬了把椅子,客客气气地请他坐下。这位老板早下岗几年,自己在B城最大的批发市场买了两个档口做买卖,越做越大,开始合计着做点什么。我没问他为什么要开同志浴池,他自己说了,“这部分人有需求。现在的社会,不怕难赚钱,就怕没需求。”


如今的夏姐

 


从“四号地”到“小韩国”

 

浴池选在了一个老厂区的宿舍区里边。那个工厂不景气。加上一整片、大概有五六万人的住宅区,都是这个工厂的家属楼,房价低廉,地点隐蔽。


这一整片区域模仿当年苏联的建筑格局,人为分割出几十个小区域,每个小区域都是一个U形结构的圈楼,中间围着一片空地。这些楼六层高,这里很多人因为工厂效益不好,每天也不正经上班,开出租车、裁缝店的居多。这个地点被称为“四号地”。听起来就像一个神秘的代码。


当时,老板和我都没什么经验。感觉同志浴池这样的事情,还是避人耳目比较好。而且同志圈子小,一旦有了这样的好去处,小道消息肯定会传播得很快。


浴池开业的时候,我没有像别的店面那样放鞭放炮热闹一下,只是安安静静地开门做生意。我没有考虑到的是,作为同志浴池,这间虽然不大的浴池里面,只有男浴,没有女浴。加上周围的环境,闲人居多,越来越多的居民感觉我这个浴池天天都是各种男人来洗澡,多少有问题。


没有女浴本来就奇怪,加上不少四号地的男性居民来洗澡,我不敢接待他们。万一圈子里的人在浴池里面对这些老百姓做出点什么,恐怕就要闹出大事。


所以,在我拒绝了很多附近的男性居民之后,还没等我去公园里的“渔场”宣传,就已经被人举报,派出所和消防队都跑来查。


这是我第一次开浴池,哪里想过还有消防、上税的事。于是还没开到两个月,浴池就被勒令关门。我感觉自己也无颜面对老板,逃离了B城一个多月。顺便也去南方研究了那些同志浴池,才明白这第一次开浴池的问题所在。


同志有一种比较特殊的共性,那就是爱热闹。同志浴池不能选在这种老旧又隐蔽的住宅区。这样的工厂住宅区,在B城有很多。毕竟这里就是老工业城市。随着市场经济的展开,很多老工厂的收入越来越低,很多职工开始下岗。我想到要把把同志浴池从破旧的老旧住宅区转移到最繁华的地段。可不要小看了这点。这不仅仅是一个地点的转移,更多的是我和老板商量之后对同志这个群体在心理定位上的一个转变:很多事情不是藏得越深越好,只有借助周围的繁华和精彩,一些人们在观念上觉得不够好或者不够充满希望的事情才会越来越好、越来越有希望。


B城有一个非常繁华的地段,虽然只是一个街区,但异常灯红酒绿,被人们称为“小韩国”。“小韩国”是少数民族的聚集区。这里人们的穿着、语言、饮食、习惯,都保留了异国情调。这个街区的消费水平比B城其余地方都要高。


更多的人来到这里是为了娱乐。有了娱乐的氛围,就保证了稳定的客源,这是同志浴池能够生存下去的客观保障。而宣传是绝对不需要的。同志圈子里,自有一套快速传播各种小道消息的渠道。一旦有人觉得不错,自然有越来越多的同志过来体验。


“小韩国”是B城在经济和文化上的一个独立岛。这里一度隐藏着“红灯区”。在唯一的一条主街道的两侧,有无数隐藏在小区里面的小街道。整体看来,这个地方的地形像一只蜈蚣。主街道是这只蜈蚣的躯干,小街道是蜈蚣的脚。无论是主街道还是小街道,两侧都是你挨着我我挤着你的小店面。到了夜里。这些店面的招牌会全部发出霓虹光芒,异常艳丽多彩。在40多年的时间里,这里永远都是出租车等候最多的地区之一。


这一次,我选择了“小韩国”的一处店面,进而改造为同志浴池。而且为了掩人耳目,我找了一位一直在“小韩国”街区工作的、快五十岁的大姐作为浴池的前台,负责收款和发放拖鞋。

 

 

我从墙上摔下来

 

浴池的生意很好,因为对于位于东北的B城,这是令人耳目一新的交友模式。与“渔场”相比,这是更直观也更安全的交友环境。至少来这里的全都是同性恋男人,而且一丝不挂。


除了有些客人是喝醉来到浴池的,最大的烦恼还是不少附近的居民要来洗浴。这多亏了我请的那位大姐,她是少数民族,别看人很瘦小,但嗓门大,讲起话来,指手画脚。有不知道这里是同志浴池的人“闯山门”,大姐会客客气气地解释,“我们这里是会员制,抱歉呀!”一般人听完,也就走了。少部分人,特别是那一部分有钱的、先富起来的人,越是解释,他们越是不肯走。大姐的泼辣也上来了,一面笑一面骂,“你们这些大款,就喜欢这样欺负我。我也不容易呀!非要进来洗澡,我的工作就丢掉啦!你们快走啦,换一家,换一家。”


同志浴池是最容易引起周围居民注意的店面。试想一下,每天都是不同年纪、不同身材的男人在这个浴池里进进出出,不见一个女人,就算解释这是少数民族的特色,或者说是韩国特色,也有很多人不会相信的。


果然和上一家一样的情况出现了,公安频繁地来检查。这一次老板和我学乖了,先办了营业执照。公安检查了几次,也没有发现什么大的问题。每次只能以有喝醉的客人或者是现场地面湿滑存在安全隐患当藉口,罚我们一些钱。但每一次也不过就是一二百,在当年的那个年代里,算是一笔不小的罚款了。后来我们和警察也都熟悉了,所以每次也都准备一些烟茶招待,他们接到了居民的举报,也就装模作样地过来看看。


在五个多月的经营里,客人们逐渐固定下来。客人们都喜欢下了班就来这里。我们的浴资跟大众浴池一样。那时候,B城的就业不理想,很多人一整天无所事事。不是他们不想工作,而是没有那么多工作可以让他们去做。


来这里洗浴的同志多半在三十岁上下。和现在的同志浴池里几乎都是五六十的老年同志不同,那个时候来洗澡的人以壮年为主。


大家熟悉了以后,有人带来了麻将,开始在一楼前台旁边搓麻将,边打麻将边互相打趣。偶尔来一个新人,大家立刻都不玩了,纷纷准备去洗澡。那一点好奇心和小心思,彼此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直到一次,我们已经下班了,有一对熟客想在浴池里亲热,我实在不好意思拒绝,毕竟他们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就默许了。偏偏有人报了警。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是有人陷害我,还是那一对熟客得罪了什么人。当公安赶到时,我正好出门,看到警车远远地开过来,我忙转身逃走。那个浴池的出口对的一条路,剩下两侧都是墙。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逃,只能去翻墙。我就听见警察在后面喊,“给我站住!”我害怕得手一抖,摔了下来。


那次之后,我们的浴池也在公安的要求下停业整顿,加上我摔伤挺严重,浴池处于没人管理的状态,很快就关门大吉。

 


“小黑屋”与技师

 

转眼到了千禧年。对于银行系统的BUG“千禧虫”的话题,大家议论纷纷。可生活里面唯一不变的还是怎么赚钱、怎么活得更舒服。我在同志浴池工作,也不过是为了赚一些钱,在工作中也可以舒服地做自己。很多人不能理解我:为什么一定要在同志场所工作?似乎这里的空气都太过甜腻,有点不正常的甜,让人不舒服。


同志浴池很少有在一个固定地点开上好几年的。多半都是开了七八个月,就换了地方。一方面掩人耳目,一方面也是为了增加一些客源和地点上的新鲜感。


我们这个一直也没挂出名字的浴池,在2000年的春节前,也选了新的地点,这一次扩大了整个浴池的面积,修成了两层楼,下面这一层是泡澡,上面的二层修成了带着三个韩式炕洞的休息大厅。


在大厅的一个角落,老板单独给我设立了一个小房间,是一个大概六平的狭长房间,里面放了一个办公桌,一张床。老板想得很体贴,他知道我赚钱不多,我经营的小店也交给了母亲打理,母亲年纪大了,精力体力都不允许,小店苟延残喘。


索性,我吃住都在浴池,也给家里减轻了负担。2000年东北经济开始复苏,但在重工业城市B城,复苏并没有那么快。同志浴池的竞争虽然不像大众浴池那么激烈,但也陆续出现了三四家。同志浴池有一个致命的问题,就是“脏”。这也是为什么同志浴池要频繁更换营业地点的缘故。


在B城的同志浴池里都有一个小黑屋。里面没有灯,大概三平,也没有窗户。据说这样的小黑屋是从欧美的同志浴池传入的。用处是让在浴池里看对眼的两个人可以在里面亲热,最多的时候,这么小的空间里面,竟然有三四对在同时做爱。


说心里话,我并不想有这样的小黑屋。但随着改革开放,人性也在逐步地开放。在1990年代以前,同性恋多半要结婚,只能偷偷摸摸、甚至连深夜的公园都不能去,到1995年左右逐步有了同志浴池、连公园里的联防也少了,再到2000年左右,很多同志发现,世界变了。街道两旁出现了很多旅店,高档低档都有,花钱就可以住。性爱也变得比以前更容易,很多人愿意直接向陌生人表达自己的生理需求了。


小黑屋成了同志浴池的标配,我和老板商量了好几次,能不能不开设。他说,还是要紧跟市场。


除了小黑屋,我们配备了搓澡技师。我们招技师分两种。在招聘时,我直接说清楚,“你是不是同性恋?”对方会被我问得一愣。我继续说,“我们这个浴池,都是同性恋。你介意不介意?”一半的搓澡技师直接拒绝了,“我可不是变态!”听到对方这么说,我就笑笑,也不申辩什么。


终于招到三个。老板问我,“他们三个是不是同性恋?“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知道。”在我看来,这一点不重要。他们和前台、打扫卫生的大叔一样,叫我“夏姐”。能对我这样称呼,就算是入了我们同性恋的这个圈子了。


大部分时间,我在前台和浴池两头跑。只有吃午饭的时候,才在自己的房间里。三个技师中,有一个是农村的小伙子,比我小十岁,皮肤黝黑,话也少,绰号叫“大个儿”。


我从没跟别人说过,我是朝鲜族。不知道大个儿是怎么知道的,他给我准备了辣白菜,在我吃午餐时,给我送过来。几次之后,我觉得他有点意思,一顿一顿地给我送一小碗辣白菜,却不肯直接给我一大罐。所以,他来了四五次的时候,我直接叫住他,“你啥意思?”一句话弄得他脸通红。我逼着他回答我,“你快说,不然这个月扣你工资!”他才蚊子叫一样,“我看你一个人挺可怜。”我忍不住笑了。


在社会上行走的日子多了,我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也知道无利不起早。所以,我知道大个儿的辣白菜可不是那么容易吃。后来,大个儿跟我说,他给我送辣白菜,其实是想用我的笔记本电脑上网。那个时候笔记本电脑可是很少见的,而且上网依靠的还是电话线。


2000年B城第一次出现网络,2001年网吧开始出现。技师的业余时间不多,能去网吧的机会更少。大个儿这么说,我相信他。就同意他有空的时候到我的房间里上网。


有几次,我都放三五十块钱在房间里,大个儿却从来都没动过。我也不吭声,不表明这是我的小陷阱。不要高看了人性,扪心自问,在没人知道的情况下,看到这些零钱,一个月收入还不到两千的人,会不会随手拿走?


大个儿反而越来越经常地带着各种午饭来和我一起吃。到了中午的时候,我们俩也许都在忙,有时候是我忙着招呼客人,有时候是他在搓澡。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都会互相等一下,两个人一起吃。


大家都开玩笑说我们是两口子。我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有一天,大个儿问我,“夏姐,你知道他们背后叫我们啥?”我笑了笑,反问他,“你介意吗?”他摇摇头,小声说,“高兴还来不及呢。”


对我来说,这样的生活就是幸福的生活吧!


从那一次开始,我们俩算是在一起了。但他还是继续搓澡,我继续当经理,除了两个人住在一起之外,并没有太多的变化。

 


瑰丽的云彩

 

这一次开的同志浴池,一直没搬家,坚持开了快三年。其中也有过很多次公安和消防的检查,但我们办理了正规的手续,加上安排了自己的耳目,每次检查之前,前台的大姐会直接发暗号给我,我会把小黑屋里的人赶出来,这样绝大部分检查都没什么问题。


各种检查虽没问题,但我们圈子内部忽然爆发了可怕的事。那是2003年,我第一次听说艾滋病。据说这是我们圈子内特有的疾病,是男男之间乱搞带来的。我对大个儿说,“这一下子可要出事了。”大个儿听了将信将疑,“我去网上找。”他比我年轻,喜欢上网,我偶尔也会看看他在同志聊天室里和陌生人侃大山,每次他都会对对方说,“我们这里是同志浴池,很干净,大家能洗澡又能聊天。”我觉得他是一个很机灵的人,反而更喜欢他。这一次,大个儿在网上找艾滋病的信息,更让我刮目相看。


大个儿和我讲,“艾滋病虽然可怕,但不是只有同性恋才会得,异性恋也一样会感染。而且现在有药物可以抑制病毒。”“不是说传染得很快嘛?”我担心大家都畏惧这个疾病,不敢来浴池。“只要用用安全套就可以。”他说。


其实,我和大个儿之间也没用安全套。但现在知道了这个病,我们也不可能会去医院特意检查,于是我们两人之间开始用安全套。


我算了一下安全套的价钱,如果在浴池内免费发放安全套,一个月大概要几千块,对我们的利润冲击还是比较大的。但如果不放,我又不忍心看到和我一样的同性恋被这么可怕的病毒伤害。


B城本地有一个叫做爱之援助的志愿者组织,他们专门为同性恋活动场所发放安全套。和他们一联系,他们立刻送来了几百只安全套。而且,还送来了小牌子,上面写着“安全套领取处”。


艾滋病的风波还没有平息,SARS出现了,这又是一次猛烈的冲击。整个城市陷入恐慌。很多地方都贴上一张A4纸,“外人莫入!”浴池里,一天也来不了五个人。无奈,我们只能休业。


大个儿和我是最后走的。撤离浴池的前一天,大个儿说要买点好吃的,我们俩好好吃一顿饭,然后他要回老家看一看爹娘,再回B城跟我一起生活。


那是他和我说的最后一件事。他拎着几瓶啤酒、半斤猪头肉、朝鲜拌菜,在浴池几百米外的路口被车撞死了。

 

我去帮大个儿办后事,一滴眼泪都没掉。该哭的、都在心里哭过了。这个世界,人和人之间,讲究的是一个缘分。该散的时候,自然就散了。我撑着办完了大个儿的葬礼,只有浴池里的前台大姐和几个技师参加。大个儿的爹娘都来了,哭成泪人。一年后,我去大个儿的爹娘家看他们,他们住的房子是很破的两间平房、旱厕、用的是井水。我给他的爹娘留了两千块钱。我去看他们坚持了三年。最后,大个儿的娘说,“你别来了。非亲非故。你和他啥关系,我们都知道。你也算有情有义。别来了。”


我不觉得尴尬,但以后再也没去过。人生就是这样。我再也没找过男朋友。有过一个男朋友,这辈子就够了,我也不需要有个人一直陪着我。这在这个圈子里太奢侈了。


同志浴池再度营业的时候,我跟前台大姐不约而同地辞职了。一方面是当经理太操心,另一方面是我不喜欢在有太多回忆的地方工作了。


我回到自己的小店经营了一段时间,四十岁的人,也不想找太累的工作,宁愿赚钱少一些,也想让自己悠闲一点。有空的时候就去周围城市转一转。


过了2010年,全国出现了很多同志浴池。我去这些城市旅行的时候,刻意去体验了一下。北京和成都的同志浴池装潢比较文艺,有绿植、桑拿、搓澡和带歌舞表演的休息大厅,达到了人均消费在百元以上的浴池水平,更主要的是北京的同志浴池里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也很多。这在智能手机和APP应用这么发达普及的情况下,算十分少见。毕竟很多年轻同志愿意选择网上交友。


后来,我去过几次B城的同志浴池,几乎都是老年同志,人数也不超过十个,基本上彼此认识。小黑屋还存在,基本上没什么人去里面了。


我觉得挺有意思。1999年之前,同性恋做什么都是偷偷摸摸的,反而更重感情;到了2000年,性的表达更加直白,大家越来越大胆和不计后果;到了2010年,随着安全套的普及,越来越多的同志群体重新审视,开始思考性和感情之间的关系,一部分开始回归感情,一部分则选择了开放关系。也许这就是同志圈子在经济的冲击下,每个人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的变化。


别人对我讲,我在浴池里面的这种角色,现在被称为职业经理人。这个称呼我很喜欢。虽然已经回不去曾经的岁月,但我感觉自己的人生,还算圆满。毕竟人的心里,总会有一片瑰丽的云彩,对吗?

 

*沈阳爱之援助社区服务中心对本文亦有贡献。

文章选自GS杂志第三十八期《故乡》



吴楠 | 作者

航空工程师,非虚构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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